记者 | 王勇
编辑 | 张慧
“这里大概就是比亚迪项目的位置。”
从宜春火车站出发，车沿着G220国道宜商大道往北向经济技术开发区驶去，当地司机对着一片毫无标示的空地向界面新闻记者指到。手机地图软件显示，这里位于宜春市袁州区罗家里附近。
9月底，界面新闻记者来到有“亚洲锂都”之称的宜春。当时，宜春尚处于高温酷暑之中。
透过车窗往外看，除了白晃晃的阳光外，还有诸多标语在两侧呼啸而过。“奋力打造世界级锂电新能源产业基地”、“乘势而上推进产业项目全链条集群式发展”、“拼搏三季度、奠定全年胜”……
再往前，可见正在建设的明冠新材、宁德时代等新锂电项目。工地附近的摊贩门前，饭点时分人群络绎不绝。
宜春，位于江西省西北部，“城侧有泉，莹媚如春，饮之宜人”。这是座因泉得名的城市，也曾是一座以高岭土为主矿品的资源型城市。
如今，它正因锂而兴。在新能源汽车产业爆发的当下，宜春以海纳百川的姿态，吸引了一众锂电产业链企业入驻，大有成为“锂”家必争之地的态势。诸如比亚迪（002594.SZ）、宁德时代（300750.SZ）等大公司动力电池及锂矿项目，蜂拥而至。
距宜春市区东南方向约25公里处的新坊镇花桥村，坐落着宜春钽铌矿有限公司（下称宜春钽铌矿）。
驱车前往矿区的路上，沿途可见裸露的红土及郁郁葱葱的灌木。当道路从水泥路变成了碎石路，车开始颠簸起来，沿途拉矿车却在逐渐增多。体型庞大的拉矿车从山路前方驶来，卷起的尘烟，让两侧的植被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尘土。
宜春钽铌矿是江西钨业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下称江西钨业）的全资矿山企业，是目前全球已探明的最大锂云母矿、亚洲最大的钽铌锂露采矿山，也是“亚洲锂都”主要的原料基地，现有锂精矿产能超过10万吨。
“我以前也是开这种拉矿车的。现在是下午，数量比较少，到了晚上大车会更多。”同行司机赵力（化名）对界面新闻记者说道。
抵达半山高度后，江钨控股集团宜春钽铌矿的大门映入眼帘，门后两侧都有拉矿车排着队。往前驶过一片村落后，便抵达宜春钽铌矿的办公楼以及员工生活区，再往上便是矿区。
目前，宜春在产的锂云母矿主要有三处，分别为宜春钽铌矿、永兴材料的化山瓷石矿、飞宇新能源的大港瓷土矿；江特电机的茜坑锂瓷石矿处于探转采阶段；赣锋锂业的松树岗项目、宁德时代的枧下窝矿区陶瓷土矿尚未形成有效产能。
亚洲锂资源基本分布于中国境内，类型丰富但禀赋相对澳洲和非洲较差。据美国地质勘探局（USGS）数据，2021年中国锂资源量达510万金属吨，占全球总量的5.7%；储量达150万吨，占全球总储量的6.8%。
平安证券报告指出，以类型划分，中国以盐湖卤水锂为主，约占国内锂资源总量的近八成，其次是锂辉石矿和锂云母矿。从地理位置上看，国内锂资源集中分布于青海、西藏、四川、湖北、江西地区，分别占比43%、31%、11%、7%、5%。
青海、西藏资源量丰富，但存在高原高寒、生态脆弱、开采难度大和成本高的问题。相比之下，江西宜春等地成为国内锂资源开发的重点。
为有效整合收储当地锂资源，宜春市政府专门组建了直属市政府的国有独资公司——宜春市矿业有限公司（下称宜春矿业）。公开资料显示，截至去年7月，宜春市共有锂矿采矿权29个，探矿权9个，宜春矿业收购或控制氧化锂品位0.4%以上的矿山18个。
基于锂资源的底气，宜春提出目标，2025年宜春锂云母精矿和碳酸锂产量分别达700万吨和50万吨以上。2021年，宜春碳酸锂产量为8.1万吨，超过全国的四分之一。
在9月底宜春举办的2022全球锂产业链发展大会上，江西理工大学教授罗仙平表示，从类别来看，宜春锂云母矿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露天含锂矿石，风华度高、云母片大，可获得高品位锂云母精矿；一类是地下含锂瓷石矿，埋藏深、云母片细，只能获得低品位锂云母精矿。宜春钽铌矿属于前者。
宜春钽铌矿是伴生矿，在锂产业兴起之前，它被当作“瓷土矿”开采。如今，这些含锂瓷石，越来越多地被处理成锂云母精矿，再经过采用硫酸盐焙烧法和固氟工艺，经混料、焙烧、磨粉等一系列工序后，最终变成碳酸锂。这是制作锂电池的重要原材料。
进入矿区的山路两侧，随处可见密集排列的厂房。“这些基本都是高岭土加工厂房。高岭土颜色越白、颗粒越细，就越贵，大多都是用来做瓷砖、陶瓷的。”赵力说。
自宜春当地锂产业兴起后，原有的陶瓷企业正在“转锂”浪潮中。界面新闻通过高安市政府官网及江西省投资项目在线审批监管平台了解到，今年以来已有近20家陶企生产线技改，转做锂渣坯焙烧。
界面新闻获得的一份专家会议纪要显示，生产瓷砖和锂渣坯有很多相似之处，都需要磨矿、烧制、除杂，前端工艺基本相同，瓷砖厂可以灵活且快速地转产，投资额不大。
该纪要指出，目前转产的企业多为此前经营压力很大的陶瓷厂，后被上游碳酸锂企业控股或与其深度合作，目前盈利要好于继续生产瓷砖。
站在宜春钽铌矿所在地的半山位置向下看，可见山脚下有一处灰白色的裸露洼地，挖掘机正在操作，不少矿车进进出出。
有路过村民告诉界面新闻记者，这是宜春钽铌矿的尾矿处理区域。经过处理后的矿渣，通常被运到山下的陶瓷厂等进行加工，成为瓷砖等产品。
据界面新闻了解，矿渣里也含有锂，以目前碳酸锂的价格计算，即使提炼矿渣，也可能具有经济性。
截至10月14日，电池级碳酸锂价格已突破53万元/吨，再次刷新历史高位。
在宜春“亚洲锂都”的蓝图中，单一的资源型城市并不是它的目标定位。它有更大的野心：产业项目全链条集群式发展。
宜春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下称经开区）便是实现蓝图的一处关键区域。它位于宜春市中心城区北部，320国道与沪昆高速公路交汇处。
该开发区尚处于开发建设中，工程车辆随处可见，部分工地仍在平整过程中，部分厂房刚刚完成框架。2021年，经开区引进亿元以上项目35个，签约总金额497亿元。
全球锂电池龙头企业宁德时代的锂电池生产制造基地及碳酸锂等上游材料生产项目，就位于经开区。该项目由中建一局承建，大门附近的大楼已搭起外部结构，不少工人正在施工。
在工地外围的路边，一块写着“电池行业全球首个灯塔工厂”的蓝底广告牌，表明宁德时代对该工厂赋予的期待。
根据项目介绍，宜春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宜春时代）为宁德时代全资子公司，项目建设总规模120 GWh，其中一期项目建设规模年产约50 GWh，投资约135亿元，用地1800亩；二期年产70 GWh，投资约150亿元，用地2000亩。
除此项目外，宁德时代在宜春的投资还涉及奉新、宜丰等区域，包括建设年产8000万吨含锂瓷土矿选矿项目和年产20万吨电池级碳酸锂项目，投资约为230亿元；并投入约20亿元战略入股江西志存锂业、江西升华新材料、永兴材料、合众新能源汽车等企业和项目。
宁德时代项目不远处，就是宜春国轩电池有限公司（下称宜春国轩）。这是一处已建成的厂区，主要负责锂电池制造。统一的红砖风格建筑十分醒目。
据国轩高科公告，一期10 GWh项目已于今年5月正式投产，8日开工的二期项目规划20 GWh，预计明年10月将实现全部建成并投产。
在宜春国轩西侧的路边，停着一排蒙着篷布的大型工程车辆，与界面新闻记者在宜春钽铌矿之行遇到的拉矿车颇为相似，或为宜春国轩碳酸锂产线所用。
国轩高科此前表示，其宜春碳酸锂产能今年逐步爬坡，预计产出8000吨左右；2023年预计产出2.5万吨左右，2025年实现碳酸锂满产产能12万吨。
经开区的部分路段还在建设过程中，同行司机在宜云路的尽头对界面新闻说，“那边还有合众新能源汽车厂，生产哪吒汽车，在宜春本地卖的很好，购车需要排队。”
宜春市锂电产业起步的经济园区，并不是经开区。早在2005年，宜春市就已开始筹建机电锂电产业基地。
2017年，全国工商联正式授予宜春市袁州区机电产业基地为“中国（宜春）锂电新能源产业园”（下称袁州产业园），并逐渐形成了以航宇新材料为龙头的机电产业集群，以及以银锂新能源为龙头的锂电新能源产业集群。
该产业园位于袁州区工业大道附近，距离经开区约23公里，半小时的路程。
“经开区的位置、基础设施等条件，都比锂电产业园要优越。”袁州产业园内一家锂相关企业的高管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现在的产业园和经开区，就好比政府的干儿子和亲儿子。”
产业园管委会是一栋三层楼。大门上“为袁州崛起而奋斗”的红色字体已经褪色，灰白色的墙体留下了时间带来的斑驳。
相比之下，经开区管委会大楼就显得异常“气派”。大楼共有13层，楼前的广场有足球场之大。楼顶上“国家级宜春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字样很是醒目。
大楼一层宽阔的大厅中间，摆放了一辆2022款哪吒车型，并附有哪吒汽车“造车新势力交付排行TOP 1”的宣传牌，足见对合众新能源汽车公司的重视。
10月9日，在经开区专场新闻发布会上，经开区党工委书记解鸳表示，经开区聚集了宁德时代、国轩高科、比亚迪、赣锋锂业等一批世界级头部企业，联美正拓、合众汽车、天赐材料、富临升华、明冠新材、清陶能源、科陆储能、一欣新能源、科力远等一批优质项目加速聚集。
宜春市工信局锂电办消息显示，截至今年8月，宜春现有睿达新能源、环锂新能源、迈特新能源三家锂电池材料回收企业，并计划在2025-2030年大力推进锂电回收产业。
由此看来，宜春打造的锂电产业链，将贯通“锂矿-锂盐-锂材料-锂电池-锂应用（储能、电动车）-锂回收”等各环节。
从资源禀赋的角度看，庞大、集中、易开采的锂资源储备，使宜春摘下了“亚洲锂都”的名号。但要借此打造城市兴起的产业价值链，宜春做好准备了吗？
新能源汽车火爆后，多个地方都在争夺锂电相关项目。例如，云南提出三年内要实现新能源电池千亿产值；四川宜宾计划打造“千亿级动力电池之都”；青海也提出要建立锂电千亿级产业集群。
隆众资讯锂矿分析师罗晓莉对界面新闻表示，四川地区已经形成较为完整的产业集群，青海地区受制于地理位置影响，除了锂盐生产企业较为集中，其他电池材料、以及电池产能比较少。
东方财富证券高级研究员李治认为，四川在锂矿规模开采可靠性方面并不如江西。四川锂矿集中在甘孜、阿坝州，海拔相较青海西藏较低，但也普遍在2000米以上。
“四川的锂矿企业多为跨界公司，比如盛新锂能、融捷股份等，目前自供率并不高。”李治称。
从开采节奏看，四川或已落后于江西。平安证券也指出，四川锂辉石矿的资源品位处于中上游水平，氧化锂品位在1.3%左右，但是川矿的环保要求高，选矿、尾矿厂审批难度大，前期铺设基本建设所耗费的时间和投资额大，因此开发和扩能节奏相对较慢。
相比之下，已经在锂矿规模开发方面先行展开的江西宜春，更具备产业集群的先发优势。
但要向下完善产业链，并非易事。“宜春目前的锂产业链布局重点，主要集中在中游环节，包括正负极等电池材料以及锂电池加工，”李治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电动车环节因有地方保护、产业迁移难度大等特征，目前仅有合众新能源一家。”
“实际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把产业的各个环节都规模化。”李治指出，以锂电隔膜为例，宜春本地只有一些小的隔膜企业。
此外，宜春地区锂矿开发程度提升后，钽铌等伴生资源回收、选矿废渣资源化利用等问题将逐渐显露。
罗仙平表示，“随着宜春地区低品位锂云母处理能力快速攀升，预计两年内将每年产生6000万吨低端陶瓷原料，远远超出目前市场消纳能力。”
他指出，“锂云母浮选前脱出的细泥含铁量高，含有大量微细粒锂云母矿物，难以直接浮选回收，选矿厂通常将其废弃，废渣也是如此。”
宜春钽铌矿在官网也指出，由于矿床上富下贫，将会出现矿石品位（钽铌及锂）逐年下降，嵌布粒度变细，原矿质量下降等现象。
从当前各项指标看，锂电产业已给宜春经济带来了很大发展。2021年，宜春首次挺进全国百强市行列、列第96位；战略性新兴产业增加值增长28.6%、占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比重达到27.1%。
“锂电新能源产业主营业务收入由2012年的12亿元，提升到2021年的455亿元，今年有望突破1000亿元。”在9月26日的“江西这十年”系列主题新闻发布会宜春专场上，宜春市委书记于秀明表示。
经开区经济运行数据显示，2021年经开区（含袁州产业园）工业营业收入388.9亿元，同比增长42.5%；利润总额34.5亿元，增长129.8%。
截至今年8月，经开区规上工业增加值同比增长9.8%；规上工业营业收入244.1亿元，同比增长90.8%，创造规上利润总额25.3亿元，同比增长约2倍。
李治认为，宜春“亚洲锂都”的称呼已经名副其实，现在吸引锂产业投资的行为，是在进一步丰富、支撑这一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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