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十五年了,他走的时候才63岁。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是非常干净讲究的人,他使用的物品,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公家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父亲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他老实本分,大公无私。
因为有文化,父亲在生产队开拖拉机开了很多年。
农忙时父亲开着拖拉机耕地,往城里送菜,给生产队拉砖。农闲时进城拉粪,那时化肥少,都是用城里的生活垃圾当肥料。
父亲一开始是开手扶拖拉机,后来生产队又有了四轮拖拉机。每到父亲晚上快回来的时候,我都会去生产队的场院等父亲。
冬天的拖拉机水箱容易结冰,晚上收工时必须把水放出来。
印象最深的是父亲冬天洗车。
寒冷的冬天,父亲把车开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把拖拉机的水箱盖打开,里面的水冒着热气从一个小管子里哗啦啦地流进小桶。
父亲拿出一块毛巾,在水里蘸一下再拿出来,毛巾上的水顺着车头缓缓流下,他时而蹲下,时而弯腰,认真地擦拭着每一个部位和零件,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经过认真清洗,拖拉机车头一尘不染。
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收车回来,这是父亲必做的一件事。
洗完车,再把车开进车棚,准备好第二天的油和水,然后再走着回家。洗完车的手变得冰冷刺骨,可父亲似乎并不觉得辛苦。
父亲在生产队开车十多年,总受到社员们的称赞,说他的车真干净。这一夸,父亲做得更好了。
父亲喜欢车,对集体的车就跟自家的一样爱惜。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父亲开上了自家的拖拉机。此时我已经去外地求学。
五十年过去,父亲给生产队擦车的身影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还很小的时候,一堆大人在七嘴八舌说话,我仰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大概是说父亲因为蘸着锅底灰在家里的门背后写了一句什么话,被生产队某个人告发了,估计马上要“吃苦头”。
而后,母亲不时地暗暗哭泣,我怯怯地问为啥,才知道父亲被那些“又红又专的积极分子”批斗、体罚。
秋日,阴雨连绵,生产队全体成员休息,父亲被罚搓几百斤草绳。窗户外秋雨绵绵,如泣如诉。父亲给我一块木板和他做的鸡毛毽子,叫我一个人去拍毽子。
他搬起两个板凳,摆成直角,一张坐着搓绳,一张放着书本。搓绳动作很快,一只手在添稻草和翻书页中来回。绳子每搓完一大截往后挪一下时,往手心里重重地吐上一口唾沫来润湿稻草。他脸色阴沉,抑郁至极。他的不甘和愤怒也许能随着那一声声的唾沫喷薄而出。后来我认字了,才知道他常常来回看的两本书是鲁迅的《狂人日记》和《呐喊》。
他后来被“评反”了,总是笑着背给我听这两本书中的段落。